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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发成(右2)与伏明霞(右4)、许艳梅(右5)等在一起。

8月13日凌晨5点08分，一位87岁的老人在北京同仁医院去世，他的离去几乎没有引起外界任何的反响。

8月13日，14岁的奥运冠军全红婵在隔离过程中于床上进行拉伸训练的视频走红网络，冲上热搜，网友纷纷点赞。

这是两件看上去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一个关键词却可以将二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跳水！这位去世的老人叫王发成，前中国跳水队领队，他不仅是中国跳水辉煌的见证者，甚至可以直接说就是中国跳水梦之队的缔造者！

王发成为熊倪颁奖。

远在美国的“中国跳水之父”徐益明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我希望你能写一写王发成，不仅因为没有王发成应该就没有我徐益明，而且因为没有王发成应该就没有今天的中国跳水。”

我和王发成并不熟悉，但一直知道他是中国跳水的功勋领队，对于中国跳水的发展有着无人可以替代的重要作用。大约三年前，在徐益明的邀约下，我和王发成等中国跳水的老一辈教练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聚会。那时的王发成已经是耄耋之年，话不多，所以虽然敬仰，但并没有深聊。

王发成与徐益明，奥运会后合影

徐益明一直是我钦佩的教练，虽然他离开中国跳水第一线已经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但79岁高龄的他依然梦想甚至幻想着能够继续为跳水事业再作贡献。如此执着甚至“执迷不悔”的人，在我认识的体育人之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徐教练开口，我没有不听从的道理。而接下来的采访，虽然面薄时短，但至少还是可以让我们这些晚辈看出王发成是怎样一个领队以及怎样一个人，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这一生，是如何奉献给了中国跳水，虽然几乎所有的辉煌与高光时刻，你几乎都看不到他的名字，更见不到他的身影……

徐益明：没有王发成，就没有中国跳水的辉煌

徐益明是一个狂傲的人，因为这种性格，虽然他带领中国跳水一路飘红，并赢得了“中国跳水之父”的美誉，但在1996年带领中国跳水队夺得3枚奥运会金牌(当年奥运会跳水总共4枚金牌)之后，作总教练的他还是被“剥夺了兵权”，成为了中国跳水的一个旁观者。不过，“狂傲”的徐益明始终服气王发成，用徐益明的话来说：“大家都是干事情的人，不为名，不图利，就是想把中国跳水搞上去。”

王发成与徐益明探讨跳水技术革新。

徐益明服王发成，当然也与后者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有着很大的关系：“我是湛江跳水队的第一批队员，虽然16岁的时候就正经已经成为了健将，但受文革的影响，参赛机会一直很少。1972年，我夺得跳台项目的全国冠军，当时已经30岁了。很快，我便接到了王发成让我到国家队执教的邀请。他曾经是海军队的队员与教练，1970年奉命组建中国跳水队，那时国家队连基本的训练条件都不具备，只能打游击般地借不同省市的场地训练。王领队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组建跳水队，所经历的困难远远超出现在人的想象，所以，有机会跟这样的人一起干事，是我乐意的事情。”

王发成(中黑衣者)与徐益明、高敏、许艳梅、熊倪等在一起，中国跳水梦之队启程

按照徐益明的描述，他刚到跳水队时，队伍还是在长沙集训，1973年初回到北京后，也是处于“寄人廊下”的状况：“队伍回到了北京后，当然的情况是连正常的日常训练都难以保证。王发成在篮球与排球训练场的中间走廊地带发现了一块空地，我们便开始了’寄人廊下’的训练生活。也就是在这种条件下，我和王领队的’创造性’被激发了出来——场地小，我们便自己找来铁架子，圈出了一块跳水队的’领地’；只有一个跳水池，不够用，我们便琢磨出了陆上训练新方式：用捡来的废钢铁制作了弹网，同时设计出了海绵池，让绝大多数训练可以在陆上完成……”

跳水队凯旋，王发成(右1)与熊倪(左1).

今年74岁的是闫善全便是当初配合王发成、徐益明焊制弹网的“师傅”：“王发成是当时跳水队的一把手，按理说是领导干部了，但在制作弹网的过程中，他一样亲力亲为，从捡废钢管到锯铁架，全程参与。而且，当时大家伙干这些事都是没有任何报酬的，就是因为爱跳水这个行业，希望能够把中国跳水搞起来。”

徐益明在当时的跳水队是出了名的脑筋活及不服管。脑筋活，是因为他有很多“鬼点子”，现在中国跳水队的很多创新型训练方法都是他发明出来的，而几乎每一次王成发都是他坚定的支持者。不服管，是因为他总是把自己的思维都放在了如何提高中国跳水水平之上，对于非业务领导提出的要求经常是毫不含糊地便怼了回去，于是王发成便不得不一次次地为他“打扫战场”。所以，在外界看来中国跳水的辉煌是徐益明一手打造出来的，而在徐益明看来，没有王发成，便没有中国跳水的辉煌：“中国体育的体制决定了需要有人干业务，也需要有人搞关系，我不是不懂这些，而是我不愿意将时间与精力花在业务之外，于是这方面的脏活累活便都由王领队去干了。而且，从时间方面来讲，王发成也是中国跳水的缔造者，我是在他的领导与配合下，才带领中国跳水干成了一些事情。在跳水技术方面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自己是’祖师爷’，但在引领中国跳水方面，王发成才是更重要的人。”

1995年底出任中国跳水队领队的王铁生则透露：“我去跳水队，王发成也是推荐人之一，当时他是训练局党委副书记，已经临近退休。当时外界对于徐益明的争议不小，王发成专门找我谈话，旗帜鲜明地表示他是支持徐益明的，因为徐益明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就是一心一意想干好自己的业务，而对于领队来说，应该支持这种想干活又一直在干活，而且还确实把活干的很不错的人。”

徐益明则说，王发成不仅是一名好领队，还是一个绝对的好人：“他不仅作风正派为人正直，而且对队员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关心。他同时也是一个业务上的好帮手，他拉保护带的手法甚至比好多教练还要好。这样的好领队、好领导实在是太少了。”

徐益明还表示，虽然最近这些年他和王发成都已经老了，但两人每一次见面的话题依然是跳水。他和王发成最后一次见面则是2019年下半年他前往美国之前：“我这次到美国，就是希望通过进一步考察，为自己正在编写的跳水教练技术手册充实材料。我和王领队一直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为中国跳水再做一些事情。我本来计划一回国就跟他沟通这次考察的收获，可惜受疫情的影响一直难以回国，没想到当初的那一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徐益明说，他希望能够尽快回国，回来后的第一时间便是去拜祭王发成：“他是中国跳水的功臣啊，咱们这些做跳水的人不能忘了他！”

高敏：一路走好，那个“吃我剩饭”的王队长

王发成与高敏。

打通高敏的电话时，她还不知道王发成去世的消息，所以她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错愕：谁说的?消息准确吗?待了解相关细节后，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们队员都习惯叫他王队长，因为在我们看来，他不仅是跳水队的领导，而且就是我们的大家长。他对我们队员实在是太好了，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他对我们简直比自己的父母还要更好。”

说到王发成，高敏说有一幕让她多年来一直难以释怀：“你能想象吗?一个队伍的领队竟然在吃运动员的剩饭?！”高敏说，因为加练，她去运动员餐厅晚饭时经常都已经过了正常的饭点，而几乎每一次王领队都会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等着她：“然后王队长便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还不停地给我夹肉，说我训练累，必须多吃。而且，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都会要求我吃两粒蒜，说这样可以预防感冒。”

王发成(右1)与中国跳水队第一任总教练梁伯熙(左1)

高敏说，每次自己吃完饭后，王领队都会让她先走：“你先走吧，我来收拾一下。”有一天，她因为忘记了一件东西，走到半路返回餐厅去取，结果发现领队正在吃自己的剩菜剩饭！“我一见这一幕顿时脑子就懵了：队长，您还没有吃饭吗?他的神情看上去也挺慌张的，但还是笑着回复我：你们训练辛苦，应该先吃。我有些急了：那您也应该跟我们一起吃呀！怎么能吃我剩下的饭菜呢?结果王队长是这样回答我的：你每天训练结束得晚，食堂里的菜本来就不多了，我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就等你吃完了再吃。没事没事的。这一幕直到现在我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落泪。有这样的领队，我们再不出成绩真的会觉得对不起他。”高敏说，从那以后，她都会强求王领队跟自己一起吃饭：“王队长，您放心，我一定听您的话，努力训练，多拿金牌。”

高敏说，其实王领队不是只对她一个队员好，对所有的队员都是父亲一般：“徐教练(徐益明)是很严厉的那种，相比来说王队长简直就是太慈祥了，好多时候大家比赛前比较紧张，他便讲各种笑话来逗大家开心，人一笑，自然也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另外，平时大家的训练都比较累，到了周末的时候，难得有个放松的时间，有时候他便会把大家叫到家里，一边吃着家里的饭，一边聊着家常的话，一下子也就把大家之间的距离给缩短了，训练的劳累也很容易被遗忘了。”

作为徐益明时期最后一任跳水队领队的王铁生则透露说，国家队刚刚组建的那段时间，一些省市队不具备基本的训练条件，便把队伍拉到北京，跟国家队一起训练：“王发成说，他们当初之所以同意这么干，就是希望能够有更多的省市愿意参与到这个项目之中来，为中国跳水培养更多的可选之才。这些队员来到北京后，因为没有国家队的编制，吃和住都成问题，王发成便将自己的家贡献了出来，广东队干脆带来了一名厨师，每天就在王领队的家中为队员做三餐。河南队来了6名队员，为了帮助他们节省费用，王领队直接让这些孩子住到了自己的家里。这中间有个队员叫耿涛，跟王领队的关系特别好，以至于大家都开玩笑说他简直就是王领队的干儿子。耿涛后来成了山东跳水队的领队以及跳水国际级的裁判。王领队当初帮过的人实在很多，他们中的大多数后来都成了中国跳水的中坚力量。”

姜芝琴：这辈子，他都奉献给了跳水

王发成与高敏。

姜芝琴是王发成的老伴，我与她取得联系时她刚刚料理完丈夫的后事：“疫情期间，一切从简，这也符合他一辈子的做人风格：不给别人添麻烦。”

但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王发成，这辈子却没少给自己的家里“添麻烦”：因为每天早上5点便去跳水队，基本上晚上12点才回家，他对这个家的贡献几乎为零，儿子几次生病住院，他甚至都是“不知情者”；他和爱人结婚多年，从未到山东拜见过岳母，有一次在济南本来都已经安排好车了，结果他又被跳水队临时叫回北京，结果岳母直到去世也没有见过这位女婿，他只好向爱人承认这是“一笔还不了的帐”；退休之后，他依然坚持到北京的业余体校“无偿上班”，遇到下雪路滑也不放弃，还逼着儿子送自己去……

说起老伴这些年给家里“添的麻烦”，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姜芝琴的语气中是“爱恨交加”：“这辈子，他将自己都奉献给了跳水。以前，他在跳水队当领队时我们还理解，毕竟那是他的工作，他的事业；后来，他退休后依然停不下来，还到北京的业余体校去免费拉保护带，刚开始时我们真不理解，他也不跟我们解释不跟我们争，就是默默地去干，慢慢地，我们与其说是理解了，不如说是接受了，跳水可以说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离不开。”

王发成与北京业余体校的小朋友合影，右2为张家齐，当时5岁。

姜芝琴说，王发成本来是海军队的队员与教练，1970年一纸调令，他便心甘情愿地放弃在部队的优厚待遇，带领中国跳水队“创业”了：“当时的跳水队说起来是国家队，实际上在北京连正规的训练场地都没有，只能上海、广东、湖南等地借场地训练。后来他和徐益明教练自己动手，几经折腾，才终于让国家队在训练局有了一个自建的训练场所。中国跳水最初期的那些冠军，也都是在那种极为简陋的训练环境中培养出来的。说起来中国跳水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因为王发成、赤晓军、徐益明他们那一批人只想着干事，没想到名和利，否则可能早就半途而废了。”

说到王发成对中国跳水队的投入程度，姜芝琴举了一个例子：“我们家其实离训练局挺近的，但说起来很多人可能都不相信，王发成在跳水队当领队的那二十多年，我们家就没过过一个团圆年。每年的大年三十，他都是在队里度过的。他陪运动员的时间，远远超过陪儿子的时间。”

王发成不仅陪伴队员的时间长，而且用心用情之多，也是出了名的。“跳水队刚刚成立那段时间，国家提倡到一线为工农兵表演，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跳水池，只能在湖里表演。因为担心湖里有碎玻璃之类的东西伤害到运动员，每次他都会亲自下到湖里去摸排，确保没有问题了才让队员表演。而他的耳膜当运动员时曾经穿孔，每次下水对他的听力都是一次伤害。”说到这里，姜芝琴的声音变得哽咽。

但王发成始终觉得这就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比如每次运动员出行，他都会选择走在前面，旁人不理解：你一个领导为什么走在最前面?他的回答是：我怕路不平，要是把运动员的脚给扭到了可就麻烦了。事无巨细，永远都在他考虑之列。

王发成为张家齐拉保护带训练。

同为跳水运动员出身，并且也曾经是跳水教练的姜芝琴能够理解王发成对跳水的这种感情，但是，在老伴退休后还到北京业余体校拉保护带的行为，她至今都还是不能完全释怀：“年龄毕竟大了，七、八十岁了还去拉保护带，年岁不饶人，这图的究竟是什么呀?！”不过，当东京奥运会上传来王发成曾经拉保护带的曹缘与张家齐双双获得奥运会冠军的消息时，姜芝琴也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他在位时带领队员拿到了74个奥运冠军、世界冠军，算是尽职了，退下来后还能与奥运冠军、世界冠军有关系，算是尽心了吧。”

交谈临近结束，姜芝琴透露了一个细节，这辈子，只要一说起跳水，王发成一定是抬腿便走，但东京奥运会期间，在同仁医院治疗的他被问及“要不要去看奥运会跳水比赛”时，却回应：“不去了。”这是王发成第一次对跳水说不，也是最后一次……

(许绍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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