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纪(节选)
敦煌本纪(节选)
作家叶舟
叶 舟
著名诗人、小说家、全国政协委员、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甘肃日报社主任编辑叶舟的长篇小说《敦煌本纪》由译林出版社于2018年12月出版发行。全书分上下部,共计109万字,以1910年至1938年之间发生在河西走廊,尤其是敦煌大地上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为背景,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众多个性迥异的人物,描摹出了一个大时代的跌宕起伏。在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奖中,《敦煌本纪》进入提名作品行列。甘肃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王登渤评价说:“《敦煌本纪》的西部品格和甘肃特色非常显著,而作家叶舟以其诗人的气质和诗性的写作,令作品散发着冷峻、险峭和荡气回肠的特征,这种特征寄托着西部人的审美理想、道德标准以及处事原则和义利标准。”本文选编了其中的一个片断,以飨读者。
莫高窟257窟(局部)(资料图)
崖壁上端,苏食正率着一帮子人,围着那一扇天窗,干得热火朝天。
孔执臣并不操心,那是男将们的事情,她知道一捆捆佛经、文书和卷子,正在被安妥地送进洞子里,璧还给了千佛灵岩,交在了莫高窟的心脏地带。剩下的事其实简单多了,无非是彻底封闭这一座新式的藏经洞,将这一桩敦煌境内最机深的秘密延续下去。不过,一想起沙州城内的伽蓝密室空了,这么些年孜孜矻矻的劳碌,昼夜无明地抄写,以及天天担惊受怕的生涯即将结束,孔执臣既有一份巨大的解脱感,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隐约的失落,一种乏力与惶然。往昔里,伽蓝密室仿佛一颗钉子,挂住了孔执臣和梵义的全部念想,让人围着它转,让人须臾不离,也让人扪心呵护不已。转运经书宝卷的那一日,也就是这一颗钉子被连根拔起的一刹那,孔执臣虽然也是抽心一疼,但因为太过仓促,那一番刺痛的感觉并不明显。目下,当伽蓝密室彻底空了,油尽灯枯,一切都将凉下去的时候,孔执臣的内心不由得潸然一片,瑟瑟发寒,声嗓中也塞了一团秋后的枯草似的,几不能语。
出了义窟后,两个人择了一面向阳的半坡,先后坐了下来。
此刻,这是冬日里最温煦的时辰,日头像一炉刚刚启封的炭火,照着颊面和额头,照着地上的沙子与落叶,也照着人世上的般般心事。无风,亦无尘,整个莫高窟的南北谷地,包括鸣沙山和对面的三危山,干净得像一幅卷轴。有人在宕泉河畔伐冰,几个童子在冰面上打陀螺,滑冰车。远处红墙绿瓦的禅林里,钟磬声声,寺顶上凝滞着一幕幕香火的轻烟。偶尔,有几只沙雀子在头上掠过,翅膀擦剐空气的声音吓人一跳,好像一张纸被撕破了那么尖厉。但是在这一种明亮的天气下,寒冷结成了疙瘩,在呼吸之间,悄悄蹿上了人们的腿脚,占据了身体,进而控制了意志,告诉你说,这本来就是严酷的冬天,过分的欣喜或许是一种罪过。
孔执臣从恍惚中挣脱了出来,发现身边无人,梵义竟不见了,沙堆上只留下了一块屁股印子。唉,这个猴子转世的,一点也不老实,不知又有什么新把戏了。刚怨怪完,孔执臣瞭见梵义正站在千佛灵岩下,连蹦带跳的,一边朝自己招手,一边大呼小叫。喊急了,生怕孔执臣听不见,梵义又摘下帽子,抛在了空中。帽子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张开了耳翅子,忽上忽下,即便是一块石头,也能被惊醒。孔执臣当即答应了,踩着崖壁上陡峭而蜿蜒的沙石栈道,战战兢兢地下降到了地面上,已然是花容失色,汗水涔涔。梵义一道烟地跑了过来,眉飞色舞,遥指着远处的一片林子,相告说:走,快走,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新鲜。
这片林子以银白杨木为主,夹杂着一些榆树和白桑树,树下伴生着沙拐枣、麻黄、白刺、甘草和冰草等等。在这个季节上,万木萧索,叶片杳然,只剩下了干枯的虬枝,张开了战抖的手臂,支撑住了头顶的天际。林子可能是周围的寺产,平日里保护得不错,没有牲口的糟践,也鲜有人出没,地上积攒的落叶足足有一尺厚,金箔一般,与白蜡杆子似的银杨形成了一种显著的区别。走了半晌,梵义仍旧喋喋着,蹦蹦跳跳,不停地夸耀着他所谓的新鲜之事。孔执臣撇了撇嘴,不屑道:哼,我知道你要让我去看什么,你也不是少年人了,咋咋呼呼的,小心打扰了莫高窟的清静。梵义嬉皮笑脸的,挨了这么一顿训,却并不长见识,顽劣道:执臣,那你说说看,我究竟要带你去见识啥?倘若你猜对了,我一定有赏,君子一诺,我绝对兑现。孔执臣笑问:哎呀,难得少东主破财,假如你输了,你能兑现什么呀?梵义思忖道:十元钱?或者,带你去沙州城的百蝠庄,给你扯一匹时髦的江南料子?要么,等明年开春后给你放大假,准许你带上苏食叔回一趟焉支山,去凉灯村里转转?这一时,孔执臣冷下了表情,凝重道:
“梵义,如果你这回输了,你务必要答应我一件事?”
“决不反悔。”
“是这,今天离开莫高窟,回到了沙州城之后,你一定要连夜解散急递社,铺子也要关张停业,从此甩开这一条危险的路,大家一块洗手不干了,另觅他途吧。”孔执臣的这一番陈词来得突然而坚定,似乎早就有了一篇深思熟虑的腹稿,又决绝道,“至少,我请求你不要再抛头露面,在这个红尘凡世上随心所欲了。你应该待在胡家坊内,一方面侍奉双亲,一方面和性元白头偕老,看着一双儿子长大成人,去求得自己这一生的圆满。”
一时间,梵义目瞪口呆,愣怔道:“执臣,你这一腔子的话所为何来?”
“不,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预感太坏,太糟糕了,也或许是昨晚夕一夜未眠,睡得不好吧。”孔执臣一味地摇头,好像在拼命地挣开一场梦魇,“少东主,你答应我,现在就答应?你记住,急递社不光是你一个人,你的肩膀上还扛着兄弟们的性命,挂着其他伴当们的魂魄。你稍有闪失,这一船的人都会被一竿子打翻的。”
梵义探问道:“执臣,这急递社是弟兄们心心念念的产物,也是这么些年来,大家在一起流血流泪挣出来的一块牌子,路走得正,也走得远。目下又恰巧到了顺风顺水的时候,岂能砸锅倒灶,说撂下就撂下,说解散就解散呀?”
“少东主,见好就收吧,你也该放下了。”哀恳道。
“放不下。”
“哦,只要有念想,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的话很灾难,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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